中国人向来重视“韵”,诗词歌赋讲究韵律,书法绘画追求韵味。韵已然成为生命的音乐化,也就是欣赏一种音乐化的人生。这与中国人音乐化、节奏化的宇宙观是互为表里的。一切艺术穷究于极境,都是趋向音乐的波动状态。
音乐的波动状态
书法本来是写字,每写一个汉字,都在创造一个空间单位。但是,在笔序的引领下,汉字的空间形象被被笔画的先后顺序时间化、节奏化。仿佛与整个世界的节奏同沉浮,让人能听到在空间造型艺术中所传递出的生命的妙音。在笔墨线条中,人们真切感受到了哀弦急管、声情并茂的无上之音。如王献之《中秋帖》似有一条无形之线贯穿于行中,而左右有如音乐声波之律动。
王献之《中秋帖》
探究“韵”字的起源与音乐有关。《周礼·春官宗伯》里说:“大司乐掌成均之法,以治建国之学政,而合国之子弟焉。”均、钧都是古代调音之器,与“调”、“和”有关,故多训诂为古“韵”字。“均钟”就是调钟,故“均”字也可以训为“调”。贾谊《惜誓》中说:“二子拥瑟而调均兮”,王逸注云:“均亦调也。”可见,“均”字主要是指音乐的调和而言,“成均”亦即成调,这是音乐得以成立的最基本的条件。
嵇康《琴赋》说:“改韵易调,奇弄乃发。”韵和调,都是指一种音乐性的律动、节律或节奏。刘勰说:“异音相从谓之和,同声相应谓之韵。”和是和谐,韵是押韵。不管是音乐的韵,还是文学的韵,都是调和的音响。
韵的核心,是节奏问题。其实,节奏是一种基本的自然现象。世间万物,不能全同,也不能全异,而节奏就生于这同异相承接、相错综和相呼应。全同全异没有节奏,音波始终单一不变没有节奏,起伏杂乱无章也没有节奏。节奏就是在长短之间、高低之间、轻重之间的起承转合和变化呼应。
洛神挥舞长巾,舞姿优美
在书法中,节奏是表现为笔画线条的长短、曲直、粗细变化的承接,而粗细轻重皆由毛笔提按而来。所以,提按颇受书法家们重视,刘熙载说:“凡书要笔笔按,笔笔提。辨按尤当于起笔处,辩提尤当于止笔处。”按则粗,提则细,古人重视提按,其实就是重视线条的节奏。没有变化的笔画,一味地粗或者一味地细,都无所谓节奏。只有在笔画粗细对比中,才能显示出节奏。书法节奏感的强弱,不单是看笔画的粗细,更要看粗细的对比,对比突兀了,则节奏感强。
节奏是书法的音乐性中最重要的因素,所以古人都很重视它。王羲之说“每作一波,常三过折笔。”姜夔说:“故一点一画,皆有三转;一波一拂,皆有三折;一撇又有数样。”可见,每一个笔画,都不能是没有起伏提按的一划直过,而是要创造出内在的节奏来。冯承素摹本的兰亭序其形最似原作,笔画的波折、游丝映带可窥王羲之用笔节奏之妙。
王羲之兰亭序冯承素摹本局部
清代周星莲说:“将能此笔正用,侧用,顺用,重用,轻用,虚用,实用,擒得定,纵得出,遒得紧,拓得开,浑身都是解数,全仗笔尖毫末锋芒指使,乃为合拍。”一管在手,八面风神皆具,才是合乎音乐节拍要求的用笔,若能用笔,当自流美。书法内在的节奏没有形貌,无法指陈,无以名之,古人称之为“韵”,“韵”就是韵律,就是一种内在的律动与节奏,它在书法中的地位极高。明代陆时雍说:“有韵则生,无韵则死;有韵则雅,无韵则俗;有韵则响,无韵则沉;有韵则远,无韵则局。”
书法中重视“韵”,就是重视由线条内部的节奏所生发,而荡漾于线条之外的一种节奏的暗示,以及这种节奏和律动背后所折射的生命情愫。西方近代写实主义绘画中的线条,是由黄金分割律带来的线条比例的均衡和画面的调和,他们追求形似的逼真模拟;中国书法中的线条,是生命情愫的音乐性律动,自由心灵的曼妙之舞。
张旭草书《二月八日帖》
中国书法家既重视线条,又追求从线条中解放出来,忘掉线条。在线条的自由自在的流走中,表现他所领会到的精神意境,这是一种根植于线条、又超越于线条之上的精神意境。笔墨形式是有限的,而人的精神是无限的,能否使有限通向无限,使有限的笔墨成为一个引子,引领人的精神遨游到自由无限的空间里,这是衡量艺术高低成败的重要标准。书法因“韵”而把有限导向了无限,这就是它的魅力所在。
宋代范温释“韵”为“有余意之谓韵”,就像撞钟一样,“大声已去,余音复来,悠扬宛转,声外之音”,也即“余音绕梁,三日不绝”。可见,“韵”是在声音之外,是指声音的节奏有一种暗示的惯性,提醒着这一生命节奏的延续,我称之为“节奏的暗示”,也就是“有余意”。有了“余意”,就能在简易之中蕴含丰美,即“行于简易闲澹之中,而有深远无穷之味”。如果说,有形的点画形迹是“有”,那么,“有余意”的“韵”就是“无”,“韵”依托形迹得以暗示出来,“有”和“无”是一个浑然无间的有机整体之中。
宋·苏轼《寒食帖》局部
对于书法而言,“有余意”就是要妙在笔墨之外。笔墨要简,意味要丰,笔墨之外有意味就是有“韵”。书法家以“不写出”来写“写不出”之余味。苏轼说:“予尝论书,以为钟、王之迹,萧散闲远,妙在笔墨之外。”又说:“作字要手熟,则神气完实而有余韵。”黄山谷论书最重一“韵”字,他说:“书画以韵为主”,“工拙要须韵胜耳”。一个“韵”字,擒住了宋人书法美学思想的关键,其核心就是对一种音乐性节奏的把握,即外在的平澹之中蕴含了丰富的韵律感,而这种韵律和节奏,最直接地传达出一个人的风神气度和精神境界。
宋·黄庭坚跋寒食帖局部
“韵”的意味,就在于那一点一撇、一波一挑之间流露出来的一种节奏韵律和音乐感。宋人所追求的“韵”,在一定意义上是对晋人书法精神美的追溯和回归。晋人书,虽非名家亦自奕奕,有一种风流蕴藉之气。因为当时人物,以清简相尚,虚旷为怀,修容发语,以韵相胜,落华散藻,自然可观。这是可以精神解领,而不可以言语求觅的。
晋人的书法,是植根于当时书法家们一种音乐化、节奏化的人生,他们书法中所流泻的,正是当时时代风气中所孕育的独特的自由洒脱精神之美。